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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火廷

  屋子裡的熱氣就像熱騰騰的蒸籠一樣,果真就像古人所說的「五月(農曆)天氣像火爐」;其實臺灣的氣候除了嚴冬季節之外,其餘的季節莫不暑氣逼人。金生伯母孑然枯坐沙發一整上午,其感百無聊賴,除了時而打盹時而打開電視機,說實在,她不知該如何打發這漫漫白晝。尤有甚者,悶熱的空氣使她覺得屁股似乎已被沙發燜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確實是令她坐立不安!

  「這是什麼天氣啊~不怕熱死人!…」

  金生伯母一邊念一邊走近電風扇,把開關開到最強度。殊不知,電風扇吹久了,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因此,風越大,空氣熱度也就越重。索性拿起從鄉下帶來的檳榔扇搧個不停,一時讓她不禁感慨萬千起來!住進都市的水泥高樓,使她真正體會到鄉下土磚屋的涼爽透氣。拖著腳步走到陽台,有一點白內障的眼睛立即被正午的陽光照到瞇起來。金生伯母眼看每戶人家都是鐵窗圍住頗似囚房,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感傷!

  「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才被人關起來養…可憐哪~」金生伯母一面感嘆,一面走進屋內又跌坐在發燙的沙發上,猶兀自滴咕著,「說什麼出來都市享受…根本就不是享受,而是到都市折壽!…」

  其實早在幾年前,明榮、明華、明富三兄弟就曾商量過,要將兩位老人家帶出去高雄就近照顧,兄弟三人每人十天剛好一個月。然而,當兄弟三人把這件事告訴金生伯時,立即遭到一頓臭罵,金生伯厲聲責斥道:「不要冠冕堂皇說得這麼好聽,說要帶我們去都市享福,別以為你們處心積慮的是什麼…」金生伯身體雖然有些病懨懨的,但是罵起子媳來卻是中氣十足,「每個禮拜天回來,很煩了是不是?…我可是沒有強迫你們回來喲~都市裡住高樓大廈,那是你們的,跟我何干?我的家在這裡,死也要死在這裡…」金生伯的嘴就像機關槍。

  兄弟三人低頭不語,其實他們心知肚明,在這種情況,他們只能三緘其口,否則只有自討苦吃!事實上金生伯是管教子女出名的,明榮姊弟六人哪一個不是在嚴父的藤條陰影下成長的?所謂嚴父出孝子,金生伯的子女對父母從不敢忤逆。兄弟三人忽遭老父一陣責罵,不由自主地又憶起年少時期的藤條情景。

  「爸~幹嗎這麼生氣,再怎麼說他們兄弟也是出自一片孝心,爸媽身體越來越不好,又沒有人在家照顧,要你們自己燒飯煮菜,我們不放心…」

  在眾人噤若寒蟬之中,只有大媳婦最有膽識發言。

  「不要講得這麼好聽,妳的鬼心思我最清楚…」金生伯瞪她一眼,「不去就不去,莫非想把我們硬抬出去?!」

  明榮憤懣地對老婆瞋目斜視,怪她多嘴。滿金(明榮妻子)又向明榮嘴一呶,一副好心沒好報的表情。

  當然,要帶老人家到高雄就近照顧的問題,無人敢再重提。一直到三年後接近掃墓時,由於金生伯陽壽已盡,因而一病不起;在做過百日之後,明榮姊弟們又對老母親重提高雄享福這檔事。金生伯母一時未知可否,雖然一肚子的不情願,然,一想到失去了丈夫這一有力後盾,頓覺人單勢薄起來,只能勉為其難接受子女的勸求!何況福丁伯母還在一旁不斷慫慂道:

  「好啦~跟兒子出去都市享福啦~都快八十歲了,還想一個人住鄉下…講一句不中聽的話,不知何時死在這裡都無人知道呢!…」

  想到這裡,金生伯母又禁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金生伯母忽然覺得有點餓了,想起三媳婦早上要上班時吩咐的話:「媽,冰箱裡還有菜,中午想吃什麼,自己拿出來熱一熱,瓦斯爐用過後記得要關好。」只是,金生伯母熱了兩道菜,吃沒幾口飯又不得不擱下碗筷,因為老牙又在作痛了,自從戒掉檳榔後牙齦就經常作痛。實際上戒檳榔就像嬰兒斷奶一樣難過,何況吃了一輩子的檳榔說戒就戒,談何容易!要不是幾個兒子一再向她苦勸,說什麼吃檳榔既不雅觀又不衛生更有害健康。他們老爸還在時候為什麼不敢講這些話?金生伯母想到自己目前的苦境,不覺嗒然若喪起來!離開飯桌又一屁股跌坐沙發,兩眼空洞,一副呆若木雞神情…

  認真講起來,向金生伯母這一代的老人,可說是時代變遷下的「受害者」,也是莫可奈何之事!在這農業社會轉變為工商業社會的年代,造就了臺灣經濟奇蹟;有遠見又有才能的年輕人,莫不爭相離鄉背井前往都市發展。一旦事業有成,甚或飛黃騰達時,做子女的出自一片孝心,有意把家鄉的老邁父母,接往都市同享天倫之樂時,大多數的父母都不願意離開住了一輩子的老家,寧可守著老窩過孤寂殘年!這就是客家俗語所說的「子女有出頭,爺女哀跍竹頭」!這可說是時代巨輪輾壓之後的唯一遺憾…

 

※             ※             ※

 

  星期六吃過晚餐後,明富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金生伯母由於看不懂劇情內容,感到索然無味,不禁打起盹來,甚至發出唔呵如似夢囈聲。明富發覺,就對大女兒說:「碧芬,阿嬤累了,帶阿嬤去睡覺吧。」

  碧芬看一下祖母,應道:「好。」

  金生伯母微睜昏瞢睡眼,邊起身邊說:「嗳!眼睛朦朧得要命,又聽不懂在演什麼,不如早點睡覺…」

  然,坐在電視機前眼皮千斤重,一旦躺下去又睡蟲盡失,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阿嬤,睡不著嗎?」碧芬問。

  「嗨!」金生伯母輕嘆一聲,「人老了就是這麼反常,坐著時猛打瞌睡,一躺下又清醒得要命!」

  碧芬覺得阿嬤已無睡意,索性聊起天來。

  「阿嬤,明天晚上大伯父又要來載妳過去了。」

  金生伯母聽到明榮那一家子,頓覺不舒服,只冷冷地說:「我沒再算日子,輪到的人就會來接我…不接也罷!」

  俗話說「爹疼長子、娘惜么兒」,因此,金生伯母打從明富幼年就疼愛有加。其實並非只因是么兒之故,事實上兄弟三人就屬明富最乖巧聽話,不但深得母心,就連金生伯偶爾也會在鄰舍之中稱許一番。同是父母生,個性卻是迥異;明榮或許是長子之故,較為跋扈,往往對眾姊弟妹們頤指氣使。不過,也使得他被金生伯藤條伺候最嚴重的子女,金生伯不會因他是長子而有所寬宥。莫非果真是物以類聚?明榮娶的老婆也是這種個性,也許是出身富家之故,從小就是嬌生慣養,形成恃寵而驕的個性,往往出言不遜,頗不得人緣;夫妻倆經常為了意見相左,而爭論到臉紅脖子粗,即便是他們的子女,多少也遺傳到倨傲不遜的性格。事實上明榮與他老婆雙方家境貧富懸殊,可說是門當互不對,滿金願意「屈就」嫁給明榮,只因貪圖明榮已是某大公司內的小主管,遲早是會移居高雄成為都市人。由於明榮個性倔強,工作又能猛著先鞭,歷終十幾年的努力,終於從小主管升遷為高階主管。夫妻倆每每回娘家時,在家人或是親友面前,往往頭露出軒軒自得神情;否則對明榮而言,面對有財有勢的老夫人,難免會有一股仰人鼻息的窘迫感!但是有傲人之處必有惱人之處,因此,金生伯母對這個長子長媳,甚至他們的子女,始終有一種疏離感,似乎與他們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覺。難怪乎,金生伯母一聽又要輪到大兒子,心情立即沉了下來!

  「阿嬤,接妳出來高雄輪住,很不習慣呵?」

  「亂講,哪有什麼不習慣的?」金生伯母說。

  「騙人!我看得出來,」碧芬握住阿嬤的手搖搖頭,「以前跟爸媽回鄉下,你都總是笑逐顏開的,自從到高雄住以來,變得不愛講話了,看得出來阿嬤心中一直鬱鬱寡歡…現在的妳和以前的妳,已經判若兩人了!」一個國二生,小小年紀就懂得察顏觀色善解人意,難怪金生伯母對碧芬從小就疼得像掌上明珠。金生伯母呵呵笑兩聲,說:

  「小孩子不要亂猜,我哪裡有變款哪?一樣啦~」

  其實碧芬已經說中了金生伯母的內心深處,試想,一個在竹頭角鄉下住了一輩子的老人,鄉居生活無拘無束整天左鄰右舍串門子慣了。如今忽然被兒子接到高雄輪住,與其說是接出來享福,毋寧說是被送進囚房來的貼切。

  「阿嬤,想不想回竹頭角鄉下玩?」碧芬問。

  「想~…唉!」金生伯母欲言又止。事實上回鄉下是金生伯母夢寐以求之事,每每想起伙房裡日漸凋殘的妯娌,以及形同姊妹的鄰舍婦女,不覺又是一陣鼻酸!金生伯母有時會感嘆,像這種日坐愁城的日子,還能活多久?

  「阿嬤,回鄉下玩應該是很高興的事,為什麼要感嘆呢?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碧芬困惑地問。

  金生伯母被碧芬如此一問,立即從思緒中拉回來,笑了兩聲,說:「阿嬤哪會有什麼心事呢?只是…妳說要回去鄉下玩,怎麼回去?」雖說碧芬提出回鄉下玩之事使她心頭為之一振,但是童稚之言何足取信?

  「下次輪到我們這邊住的時候,已經放暑假了,等禮拜天爸爸放假時,我會要求爸爸載我們回去。」

  「全家回去?坐得下嗎?」金生伯母信疑參半地問。

  「沒有問題啦~妳忘了爸爸開的是休旅車,可坐七個人哩~」碧芬眉飛色舞地說,金生伯母一時也樂得眉開眼笑起來。不管到時候是否如願事成,仰或是碧芬只是打屁安狗心,金生伯母對這個孫女覺得並無白疼。小孩子就是如此,說睡就睡,沉默片刻不自覺地就睡著了。反倒是金生伯母,與碧芬這一席話之後,心情忽然豁然開朗起來;想到不久之後,或許真有機會與往日老鄰居相聚,高興得心花怒放起來。歡忭的情緒使她輾轉反側難於入眠…

 

※             ※             ※

 

  二十天,對一般人而言,仿如瞬間即逝,然而,對簡直度日如年的金生伯母來說,二十天何其漫長難熬!二十天過去,金生伯母又輪回到三兒子─明富這邊來。說真的,三個兒子當中金生伯母還是較為習慣住老三家中,或許是從小就特別溺愛之故?連帶的明富幾個子女,金生伯母也是特別喜愛,這或許是客家人所說的「惜子連孫」?

  星期五吃晚餐時,碧芬果真問他爸爸提出,禮拜天帶阿嬤回鄉下玩的事情。經女兒一說,明富立即爽快答應,其實明富原也有這種打算,只是猶未決定何日而已;明富是明眼人,自從老母親搬到高雄輪住以來,彷彿變了一個人。往昔笑靨常開的容顏,如今已不復存在,過去無所不談,現在則是沉默寡言,頗讓明富是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但是又何奈?只盼望老母親能儘快適應都市生活。

  最感樂不可支的非金生伯母莫屬了,心想過兩天就可與老鄰居見面了,這晚,她又興奮得失眠了,眼巴巴的看著碧芬呼呼入睡。這個從嬰兒就由她帶大,念國小時才搬回高雄與父母同住的孫女,眉清目秀的容貌,使得金生伯母越看越喜愛。

  今天是金生伯母搬到高雄以來,最讓她心曠神怡的一天,想到馬上就要與老鄰居碰面了,高興得仿如雀躍三百起來。心情一開朗,話也變多了,步履也輕快了。說實在,金生伯母今天的心情,就像小學生要去旅行一樣歡欣,更像是籠子裡放出來的鳥兒。金生伯母在房間裡尋找適合又喜歡的衣裳,三媳婦─美鳳適時走進來,說道:

  「媽,我昨天晚上去幫妳買了一套衣服,試穿看看,一定合身的。」

  「又不是要去吃喜酒,幹嗎耗費買新衣服?」

  金生伯母一面推辭,又一面伸手把衣服接過來打量,有點像客家話說的「河洛先生假細義(客套)」。

  「項鍊、戒指也拿出來戴。」美鳳又建議。

  「嗳呀!不用啦~怕會被人取笑老三八哩~」

  「不會啦~」美鳳說完便逕走出房間。

  媳婦一出房門,金生伯母迫不及待把新衣裳穿上,還把金項鍊、金手環、金戒指等,所有「金字輩」的裝飾物往身上穿戴。珠光寶氣的裝扮,金生伯母自覺很滿意,誠如俗話說的「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金生伯母這一身打扮,看起來彷彿年輕了十歲。

  荒廢了兩個月的鄉下土磚屋,不論是客廳的桌椅或是廚房的地板鍋蓋,都掉了不少蛀屑。明富一家人把客廳、廚房略為清掃一番後,美鳳就到圓環邊買菜,準備為午餐而忙碌了。明富則帶著三個子女去探望一些堂兄嫂,及碩果僅存的二伯母。至於金生伯母則像「千家貓」似的在鄰居中串門子,鄰居老婦莫不稱羨金生伯母好福氣。大家相見有說不完的話,彷彿離散多年的親人忽然重逢一般。

  福丁伯母直盯著金生伯母亮麗的裝扮,羨慕地說:

  「早就該跟兒子出去享福了…我們家子女不爭氣,沒有福氣像妳一樣住都市享福!」

  「唉…」金生伯母不禁嘆一聲,「妳以為住都市很風光?…妳沒嚐過,不知道其中苦楚!」

  「對了…」福丁伯母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明榮夫妻倆上禮拜有回來,說是滿金嫁到竹山溝的大姊娶媳婦,中午吃過喜酒後來找我聊一會。」

  「是喔~…」金生伯母對這個話題並不感到興趣。

  「滿金有提起…」福丁伯母欲言又止。

  「她說什麼?」福丁伯母把話吞回去,反而激發金生伯母的好奇,要福丁伯母把話說清楚。

  「她說…公公沒了,剩下一個老婆婆,家裡的四分田地和房子來不分割,不知道留著要…」福丁伯母話還沒講完,金生伯母忙著插話:

  「她有說要怎麼分嗎?」

  「房子倒是沒講怎麼分…她說四分水田三兄弟各持一分,剩下一分應該處長孫(處分給長孫)。」

  「瘋言瘋語…」金生伯母憤懣地說,「當初叫她不要搬出去,到時候四分田地全部歸他們,說什麼她都不肯,執意要搬…還說田地房子都放棄,留給二個小叔!」

  「話是不錯,但是…現在三個媳婦全都搬出去住了…講句公道話,三兄弟一人一分地是沒錯,剩下一分要處給長孫就大可不必了…妳留著,等百年時妳要給誰就給誰…」

  金生伯母猛點頭,覺得福丁伯母說得滿中聽的。所謂話若投機千句少,千金伯母與福丁伯母兩位老人,話匣子一開便忘了時刻。而金生伯母僅存的親妯娌─金順伯母聽明富說母親也有回來,拄著拐杖急迫地要過去與金生伯母會面。金生伯母猶在福丁伯母家聊得不亦樂乎,明富趕緊過去催促母親回家,福丁伯母也一併過來了。

  妯娌兩人相見,激動得老淚幾乎奪眶而出,果真是數月不見如隔三秋!金生伯母又再次將自己在「籠子裡」,每天過著嗒然若喪的苦日子,傾訴給金順伯母聽,明富坐在一旁的長凳板上,只得尷尬地賠笑…金順伯母與福丁伯母被留下共進午餐,畢竟這些「老伴」的重逢,有吐訴不完的心事…

 

※             ※             ※

 

  晝長夜短的炎夏,下午四點多,炙熱的太陽依然高掛西邊天際,明富一家老少正準備返回高雄。金生伯母的心情宛如雲霄飛車一般,從歡樂的高處倏忽跌落慍悴的谷底!不少老鄰居過來送別,大家莫不依依不捨。

  「要經常帶母親回來呀!」福丁伯母對明富說。

  「會啦~」明富也一口答應。

  「每一次輪到我們家時,我都會要求爸爸帶阿嬤回來鄉下玩。」碧芬興致昂然地說。

  金生伯母擠出一絲笑容,摸著碧芬的頭,說:

  「碧芬最懂事了,阿嬤沒有白疼妳。」

  「小孩子說不準的,要看妳爸爸是不是願意?」清雲叔母說完,眾人目光就像聚光燈一般投射在明富臉上,明富赧然一笑,說:「大家請放心,一定會像我女兒說得一樣,一個月帶母親回來一次,與大家敘舊。」

  「這樣做就對了,」金順伯母嘴唇微顫地說,「你母親這把年紀了,誰曉得還能見幾次面?!…」

  縱然有萬般的不捨,但是終須一別!金生伯母在老鄰居無奈不捨的祝福中,又再一次的返回都市「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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