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撿豬油囝仔        /  施能彬 2013.09.17

民國五十年,高雄中學前南台路上,冬季寒風刺骨冷冽,吹襲在瘦弱童稚的身上,不夠暖和又遮不住的微薄,凍僵了顫慄,兩手緊插在口袋,似乎像連體嬰無法分開,但拿著空牛奶罐的手,又不得不露在外頭任凍冷的寒風吹著吹著…

南台路上豬灶大門前,在清晨天色尚未亮的昏暗裡,人影往來不斷,沸騰喧嘩,嚼著檳榔又嘴中銜著一根新樂園的香煙,空氣裏瀰散一陣陣煙霧,四處飄散薰人,殺豬的、宰牛的,一群群屠夫魚貫地進入豬灶的大門內,那個時候,豬灶的大門是有人在看顧,閒雜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而大門兩旁都有小販在賣麵茶、米漿,也有點著柴油燈或蠟燭的香煙和檳榔攤,繁榮景象宛如今日的夜市,相當熱鬧。

三姐帶著二哥和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個空牛奶罐,移動著發抖的腳步,緊跟在大人的身後,企圖混進豬灶大門內,但是,看門的人眼睛總是特別尖銳,往往在我們前面橫著粗壯的身軀擋下。

”喂!囝仔,你們又要偷跑進去撿豬油,每次都講不聽,回去、回去,不要再來了”

嚼著檳榔的血盆大口,咕嚕咕嚕地罵了一大堆我們小孩子聽不懂的話,沒有辦法從大門口進去,三姐就帶著我們繞到運河邊的豬灶圍牆外,那個時候已有好幾個囝仔在爬圍牆了,我們也混在囝仔群中爬過去,也不管會不會摔下來?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大家的心裡想到只有那白白的豬油,偶爾撿到一段豬腸時,更是高興地不得了。豬灶內,豬的慘叫聲此起彼落,每頭豬被屠夫們五花大綁在地面上,灶台上熱水滾滾不斷地冒出熱氣來,每個灶前拿著利刃的屠夫手起刀落,只見豬的脖子流出大量的血,染紅了地面,而不停地嚎叫、抽搐著…

    那個當下,囝仔幼小的心靈裏,也不會覺得被殺的豬慘叫聲是那麼無助可憐,幼稚心裡所想到的事只有趕快撿到白白的豬油,塞進空罐內。殺豬的地方,因為有殺豬刀、熱水,而地面又很溼滑,所以,囝仔一走進範圍內,就會被屠夫大聲叫罵,人人看起來就像凶神惡煞似的,但是,屠夫有時也會允許囝仔在周邊的水溝裡撿拾豬油。

殺豬的灶台場內燈火通明,但外頭大榕樹和防空洞外是黑漆漆,冬天的黎明是很晚到來的,囝仔也不會在此時去那個地方流連嬉戲,只有在下午的時候,才會拿著西瓜皮或是鳳梨皮爬到大榕樹上去放著,引誘著金龜子來吮吸果汁時而捕捉它們,做為遊戲的玩具。一般囝仔都會做個小盒子綁著兩條線,另一頭綁在金龜子的雙腳上,讓它拖著小盒子走,不玩了就把金龜子放掉,讓牠飛走,下午的時候,豬灶的大門是開放的,允許囝仔自由出入。緊緊尾隨在三姐的身後,躡手躡腳地走在黑漬漬的路面,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跌得四腳朝天,每個囝仔都據守在每條水溝旁,蹲低著身子,眼睛盯著水面流動的漂浮物,只要看到一點點白色的東西,就趕快伸手去撿拾,也不畏懼水溝內流動的麻繩、蛔蟲、豬屎,只要瞧見水面的豬油浮沉著就連忙使出擒龍手,深怕豬油一瞬間漂移出自己顧守的區域,而流到別個囝仔顧守的範圍,屆時功虧一簣,眼睜睜瞧著豬油進入他人手裡的空牛奶罐裡。我記得古人曾言:「久居芝蘭之室而不覺其香,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覺其臭。」這句話講得絲毫不差,那個年代的社會環境,大家都想圖個溫飽,哪個人還會在乎水溝內流動的豬屎味,也沒有看到那個囝仔是戴著口罩在撿拾豬油的,一條長長的水溝總會看見好幾個囝仔蹲著,而小手放在水溝的身影。

    當曦光逐漸泛白之際,豬灶內人群愈聚愈多,各個市場豬肉攤的老闆都會僱請手拉的人力車或自己騎武車來載整頭豬身,一車一車緊接著運出豬灶的大門口,而豬身上也蓋滿了大印,準備載到各個市場去販賣。當大地現出光明後,我們這群撿拾豬油的囝仔,總會在各處豬灶邊做最後的巡禮,唯恐有遺漏之物,深怕抱憾。因為這時候,殺豬的屠夫們已收起屠刀,灶台上的水也不再沸騰滾燙,只是沾滿豬血的路面走起來還是有點滑滑的,三姐帶著我們巡視完每處灶台後,手捧半個牛奶罐的戰利品-豬油,踏著歡愉與興奮的腳步,緊跟著大人擁擠的身後,魚貫走出豬灶的大門口時,顧守大門口的人也不再理會我們這群撿拾豬油的囝仔,我們捧著牛奶罐子,如猴子般的靈敏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每個囝仔各自回到家裡,結束了每天清晨的工作-撿豬油。

    我們姐弟回到家後,母親就會把牛奶罐接過去,全倒出放在水中清洗一下(因為裡頭還有豬屎的味道),等到水瀝乾了,就把全部的豬油放到鍋裏去炸油,然後把豬油倒進一個小豬油罐中,豬油渣另外撈在旁邊,有時候,我們囝仔會去偷拿豬油渣來當零食吃。(在那個社會環境之下,豬油渣也是囝仔的美食囉!信不信隨你!)母親常會塞個二角給我,要我去買空心菜,當時南台路通八德路的那座橋,只是放著三根水泥做的電線桿,就算是一座通往兩地的橋樑,大家都在那三根電線桿上來來往往,也常有人一不小心腳踩空而掉落在水裡的,我拿著二角趕快跑過電線桿的橋面,蹦蹦跳跳地來到八德路上的一處菜園中,我高聲叫喊著:賣菜的阿伯,跟您買菜哦!一會兒,阿伯拿著一把刀去菜園割了一把空心菜,用麻繩綁一下,就提給我帶回家去。在家裡,母親總會把空心菜切碎,然後把賖來的碎米,豬油渣,全部放到一個大鍋裡,加了很多水去煮,各位不要小看這鍋東西,那是我們全家人的晚餐哩,在吃的時候,正確講起來,應該說在喝的晚餐裏面常會咬到「鑽石」咔嚓一聲,因為家裡貧窮,碎米是賖來的,所以品質相當不好,咬到石頭是司空見慣的事,也無需大驚小怪,能夠吃到那鍋稀飯,已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事,因為裡頭摻雜著姐弟以一個清晨的戰利品-豬油渣,諸位想一想,在冬季的清晨四、五點的時候,六歲大的娃兒顫抖著身子,忙碌了一個早上,只為了那半罐多的豬油,當下撿豬油的囝仔,也沒有人認為那是件苦差事,只覺得能夠幫助家庭是件引以為傲的事。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撿豬油囝仔
    全站熱搜

    大武山文學創作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