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摶草結         / 馮清春

    阿雙妹坐在廚房外空地的矮板凳上,對著一大堆曬乾的甘蔗葉,熟練的自蔗葉堆中取出三五片,折成尺許長的一束,加上少許豆稿,再抽出兩三條稻草從中間纏住紮定,就成了草結。這畫面在未使用煤氣時的農村,是司空見慣的,幾乎家家如此。

    當時農家靠天然草木做燃料,為便入灶,便把草木枝葉紮成草結,再把個別的草結,以二三十束為單位捆成車輪大小,然後把成綑的草結,整齊的疊放在後屋簷下或豬欄的棚架上,以便隨時取用。猶記伙房中有位阿保伯姆,最愛整潔。看到堆疊成排的草結,若有葉片或草茅露出,影響美觀,她會不怕麻煩的將之剪掉,使齊整齊美觀。對於自己辛苦摶成的草結,她也許是當作戰利品看待,農家人愛惜柴草的心情顯露無遺。

          草結既便於引火,也可作燃料。通常小灶用小草結,大灶用大草結。每當家裡燒熱水、煮汁[1]或年節蒸甜粄時,都要用大灶。把大草結塞入灶肚,點火後草結很快便燃燒起來。因是草葉之類,不耐久燃,故需不斷加入稻殼助燃。坐在灶口,一把一把抓住稻殼往裡撒,使火旺盛,是我門小孩的工作。

    為了儲備摶草結的材料,婦女們利用農暇之時或在農忙中抽空到處張羅,俗稱撿柴草。記得我住的徑仔村南面,有一大片的香蕉園。蕉葉枯乾後自然垂下,農婦們就把這些蕉葉割下,挑回去摶草結。蕉葉耐燒,柔軟無刺,甚受喜愛。村的東面則是廣袤的蔗園,屬台糖所有,當地人稱為會社蔗。那些蔗葉若是任其乾枯而不加整理,會影響甘蔗的成長,所以要把乾葉剝下,客話叫做擘蔗葉。那上百甲的農場有取之不盡的蔗葉,是農家柴草的重要來源,因此農婦們相約去擘蔗葉,是很自然的事。擘好的蔗葉捆成兩大綑,用竹槓[2]挑回,堆在禾埕尾。然後利用工餘,如:中午或月夜,一束一束摶成草結作為燃料。這種擘蔗葉起先是被允許的,後來大概有人會偷拗甘蔗吃,糖廠就作出禁止的規定,未免小題大作。於是農家婦女由擘蔗葉變成偷擘蔗葉。常常有人被農場管理員逮住移送法辦,就得四處拜託民意代表或地方頭人出面關說。本來是光明正大幫助糖廠清除蔗園的善舉,轉眼竟成偷窃,難以令人接受。那些枯葉留在甘蔗上,自頭部開始層層包住整枝甘蔗,蔗園顯得凌亂,且影響園內空氣的流通,對甘蔗的生長不利,工作時進出蔗園也碍手碍腳,有害無益。糖廠如雇工擘蔗葉,極不划算,不知哪位天才竟想出放火燒蔗園的辦法。自是經常可見農場中,這裡一堆那裡一堆的烈焰衝天,黑煙直冒,遠遠望去,像是發生了火災。燒掉的煙灰到處飄散,天空一片灰黑,事業單位公然製造污染,可惡之至。到了甘蔗收穫期,看到那熊熊烈火,自然使人想起鍾理和小說中描寫的放天火的場景。每在電視上看到森林大火的情景,難免憶起農場燒蔗葉的一幕。後來農村普遍使用煤氣後,雖不必再擘蔗葉,但糖廠放火燒蔗園的惡行依然持續。直到台灣糖業在國際糖價的競爭中敗下陣來,屏東糖廠迫於現實,於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悄然關廠停產,此一惡行才倏然結束。

     憶起小時候,家理在雨季來臨前,為了儲備足夠的柴草,全家出動到西片河壩的雙合水[3]對岸去割菅芒草。但見整個河壩的沙地上白茫茫一片,菅芒草開滿白花,隨風擺動,搖曳生姿,美景令人讚嘆。因它長在沙地上,形似微型的甘蔗,故客語通稱沙蔗仔。它應該就是《詩經》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蒹葭吧!白居易《琵琶行》中「楓葉荻花秋瑟瑟」的荻花也應指此。沙蔗仔葉面鋒利,稍不留神,手部容易割傷。每次割沙蔗仔都是母親與姊姊們負責以鐮刀砍伐,紮成一把一把擺在沙地上,我與弟弟則扛著涉水渡過雙合水回到對岸。因是河流的合流處,水流湍急深可及腰。我門兄弟得脫光衣服,以泅水的姿態扛著過溪,邊戲水邊工作,不但不累,反覺興會淋漓,如此不斷來回,堆成好大一堆。然後姊姊們再去而復返的挑回家,來回一趟約有四、五公里之遙,如此一連數日直到夠量為止。那些沙蔗仔攤在禾埕上曬乾就可摶成草結了。沙蔗仔也可用來重屋[4],用途甚廣。如今,整條麟洛溪形成的河壩,全部經過開墾已成了良田,再也見不到白茫茫隨風搖曳,處處飛絮的美景了。自隘寮溪奔流而下再轉入其分流麟洛溪的水流也成了涓涓細水,有時甚至斷流。昔日浩浩蕩蕩的溪流已不復見,滄海桑田,令人浩歎!

    摶草結的材料來源甚豐,舉凡竹枝樹葉,無不可用。尤其豆子收穫後,打完豆子剩下的豆稿,滿天滿地,堆在空地上像座小山。我家種了一兩甲地,收成的豆子非常可觀、向來摶草結的苦差事,彷彿天經地義屬於婦女的專利,男人不與焉。內人雖在小學任教,白天需在校授課,下班還得料理家務,如燒飯、洗衣、照顧小孩,侍奉家娘等,忙碌不堪。可是那成堆的豆稿也必須摶成草結,才不會斷柴草。在農家這種小事是不可能雇工做的,再忙也得自家來做,這工作自然就落在她身上了。她常利用晚飯後的時間,從柴草間抱出一攬一攬的豆稿,就着月色摶起草結來。豆稿的枯枝堅硬而尖銳,摶草結時必須先把它折成一定的長度,常在不留意時刺傷手指,也只能咬牙忍痛把工作做完。整間的豆稿不是三兩個晚上可以做完,需連續十幾個夜晚才能完成,年復一年從無改變。想到她一生為家庭無怨無悔的付出,內心除了感動還有太多的不忍。客家婦女真是家庭的大支柱,她們無論是年輕時代,為人母或老年之後,依然勤勞工作,一生為家庭加倍辛勞付出而無半句怨言,真可以稱得上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性。而在我心目中先室英香女士堪稱典範。

    如今,家家改用煤氣,不須以柴草來作燃料了,象徵家庭溫暖幸福的裊裊炊煙景象,也已遠去。常見小學生描寫農村的黃昏景色,仍用炊煙裊裊來形容,大概是從舊的作文範本學來的。過去豆類作物是在二期稻作收成後,作為禾田的間作而種的。現時六堆地區已極少人種植水稻,自然豆作也失去蹤影,舉目所及,盡是高高的檳榔樹,再也見不到良田千頃,綠稻翻浪的農村景觀了。昔時從我家抬頭向東望去,大武山清晰可見。甚至雨後放晴之日,由雨水形成的匹練,從山上直瀉而下,可清楚映入眼簾。偶然在近山還有木炭窯的白煙冉冉昇起,與山頭的白雲相映成趣,構成一幅美麗的畫面。如今視線被一園一園的檳榔樹所遮蔽,極目所之,僅限於數十公尺範圍。居住其中,有人以享受田園之樂形容,比起從前阡陌縱橫,一望無際的稻田,平坦的舒展在眼前,讓人心胸開闊的情景,自不可同日而語。美景不再,往事如煙,何時得能重溫田園之夢 ?

              

               二0一三、七、三   無鋤老農寫於隱園

 



[1]煮汁:客語。汁是客語稱豬的食料。煮汁是將生的食物煮熟。

[2]竹槓:竹製挑物的槓子,六、七尺長,一頭削尖,便於穿過成綑的稻草之類。

[3]雙合水:兩條溪水合流處。此處指麟洛溪與大湖圳合流處。

[4]重屋:客語。以茅草類蓋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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