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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生活隨想         / 馮清春

    當太平洋戰爭進入決戰時刻,日本節節敗退,臺灣陷入盟軍瘋狂的空襲中。人們每天都在空襲警報與解除警報中惴惴不安。日本當局為了加強防空演練,指示各地方舉辦防空演習。某日清晨6點毫無預警之下在徑仔庄來了一個緊急演習。銅鑼聲從庄頭到庄尾一陣一陣「匡!匡!匡!」的響著。負責打銅鑼的阿銀哥扯大了喉嚨,聲嘶力竭的帶著顫音用客語喊出:「裡背大家人哪─聽等哦─這下係防空演習哦!各人帶水桶到金春叔伙房个大禾埕集合哇哦!」家家戶戶都即時派出得力人手,戴上防空頭巾,到指定地點緊急集合。日本警察內田和另一位主管站在集合地點鄰近的馬路上,睜大眼睛盯著每一個參加演習的人。

    大概動作不夠迅速,內田站到隊伍前面大聲斥罵,狠狠的對群眾訓了一頓。意猶未足,竟冷不妨令群眾跪下,以示懲罰。那參加鄰組(となりぐみ戰時地區基層保甲組織)的群眾,不分男女老幼,應聲跪下,無人違抗。內田看到村、鄰長仍站在隊伍前面,就下令:「保正(村長),世話役(鄰長)也跪下!」那些本以為可以免跪的領導幹部,只好乖乖就範,跟著跪下。接著換由另一位主管大聲訓話,滿禾埕的人跪著聽訓,鴉雀無聲,就像在教室裡受罰的小學生不敢造次。雖然他訓了半天的話,群眾不一定都聽得懂,總是知道他對這次的演習表示強烈的不滿。隊伍解散後剛回到家,第二次鑼聲又響起。所有參加鄰組動員的群眾,都從各家儲備的蓄水中提了水,以賽跑的速度趕到大火燃燒地點,用傳遞水桶的方式迅速把火撲滅。這次表現差強人意,就集合再次訓勉後解散。

    我聽到當保正及世話役的堂哥們,憤憤不平的議論著,對被警察罰跪,覺得是受了很大的屈辱。尤其當保正的珍仔哥,一向自尊心強,脾氣剛烈。更是關門罵皇帝,「馬鹿野郎!馬鹿野郎!」的罵不停,以發洩心中怒氣,其他的堂哥們也互相應和著。這也難怪,那內田在麟洛派出所任警察期間,珍仔哥當保正,有事沒事經常騎著腳踏車到保正家坐。有次孩子做彌月,內田吃了麻油雞之後,以為是吃到仙桃,從此食髓知味。每次一到保正家,就以日語直嚷「麻油酒、麻油酒。」主家是農家人,自家養的雞,平時雖捨不得吃,也只好宰了煮麻油酒給他解饞過癮。戰時當然沒有米酒可買,就以糖廠製糖的副產品—酒精,用溫開水稀釋,即成了米酒的代用品。此種代用酒,比起現在那些食品大廠的奸商以香精混合出無米的米酒,更為實在。煮出的麻油雞,香氣四溢,酒力夠勁,吃起來自然過癮。內田每次大快朵頤後,酒足飯飽之餘,有點不勝酒力,就靠在藤椅上睡將起來。那時物資管制嚴格,禁止屠宰,一般人家豈止三月不知肉味,連望梅止渴的機會都沒有。偶爾也有「啞米」(日語原字為闇やみ,即黑市交易)的豬肉暗中出售,但非普通人家買得起。此刻機會難得,伙房裡的人在珍仔哥的暗示下,很有默契的在附近井邊偷偷殺起豬來,各家分購一塊回去解饞。而內田則始終被蒙在鼓裡,這就印證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內田常醉到傍晚,主家禮貌性的留他吃晚飯,他也老實不客氣的留下。他洗完澡後,只穿一條日式丁字褲從浴室走出來,直接到庭院賞月。伙房裡的婦女,看到他赤身露體,不敢正視,難免私下議論紛紛,認為日本人太無體統。其實這應該是文化差異,與體統無關。日人在祭神典禮抬神轎時,往往僅著丁字褲視為正常。就如蘭嶼的戰士,穿著丁字褲受邀參加正式慶典,雜在西裝革履的人群中,絕不覺其不成體統,反而有另一種莊嚴之美。內田於戰後被遣送回國,當台灣開放觀光後,珍仔哥曾到日本一遊,地點正好在內田居住的城市。試著給他打了電話,他雖接了,並知來者何人,卻未出面相見,也許招待不起吧!我想見個面送個簡單的禮,也是人情一場啊!

    在那個一天到晚躲警報的戰時,衣、食、住、行所需物資,無一不缺。連捽來火(火柴)都一盒難求。記得每到傍晚煮飯時刻,家家都在等待,看誰家的煙囪先冒出裊裊炊煙,各家就爭相拿著草結或細柴枝去引火回家。往往是食頭路(服公職)的人家先起火。一般家庭物力艱難,即使有也捨不得用,以防不時之需。公職者門路較多,大家心照不宣,就只好先起火了。

    穿破衣是理所當然的,鶉衣百結不以為羞。有人實在衣不蔽體,難以出門,就以裝米穀的布袋裁成衣褲。那布袋質料粗硬,穿在身上當然不會舒服,皮膚難免發癢。我曾聽過兩夫妻共用一條褲子,輪流穿著出門的故事。本族的祭祀公業「文生翁養德院」,原有辦喜事用的大篷布一塊,有人動腦筋提議拆開做布料,依五房頭均分,以便裁衣。那篷布本已陳舊得變成灰黑色了,實在很不起眼,母親把分得的布,一半染成白色,一半染成黑色,頓時煥然如新。白的給男孩做上衣,黑的給女孩做褲子,為實使我們眾多兄弟姊妹歡喜了一陣子。有的人家連縫補衣服的棉線都找不到,就從乾枯的香蕉樹上,撕下一條條細長的纖維,權當棉線使用,也勉能補好衣服,真是「窮則變,變則通」啊!

    學校因戰爭日劇而停課,一天到晚野來野去也不是辦法,白天就到田裡釣青蛙或在圳溝裡抓小魚小蝦。偶然捉到一尾鱔魚或塘虱,像中了獎一樣的高興半天,但是捉塘虱難免有被刺傷的風險。傍晚提了燈火到香蕉園裡撿拾蝸牛,尤其雨後滿地都是碩大的蝸牛,把覆在地面上的香蕉葉翻轉,可以驚喜的發現成堆的蝸牛堆在一起,不費吹灰之力隨手撿起,很快裝滿桶子。回到家把蝸牛用菜刀敲破殼後,尾部切掉餵鴨,頭部炒螺肉吃是一道佳餚,也是蛋白質的主要來源。搖筆至此,不免憶起婚後我常偕妻在屏東夜市品嘗螺肉炒七層塔,配上一杯生啤酒,真是人間珍味,令人回味無窮。如今妻已離我遠去,不能一起閒話家常回憶當年了。

    我家兄弟姊妹眾多,且都正在發育中,張羅食物是個大問題。正巧鄰庄柳仔林有養鴨人家,每天一大早就有鴨蛋賣,數量不多。母親叫我跟著村裡的大人,提了加濟包清晨五時多就出發去排隊買鴨蛋。每人限購10粒,去遲了買不到。隔壁伙房的新華叔受母親之託,每隔幾天在天濛濛時,看到我房間的燈盞火亮著,就會拐進禾埕到我窗邊叫我出發,我跟他摸黑走路。從徑仔到柳仔林沒有大路,完全走田間小路彎來彎去,還要涉水渡過水深過膝的大湖圳。那大湖圳有十幾米闊,是徑仔與柳仔林兩村的楚河漢界。我們經常在岸邊看牛,柳仔林的小孩也在對岸牧牛,每次雙方見面,對岸的小孩就會以福佬話罵我們「客猴仔!」我們也不甘示弱以福佬話回罵:「福佬屎,唔呷飯愛呷屎!」接著雙方各撿起石頭互丟,一時石塊飛來飛去,天空好不熱鬧。但比起現時對無能的馬英九丟鞋洩憤萬鞋齊發的場面,則未免小巫見大巫了。因兩村的小孩互相敵對,每次過了大湖圳進入其村界,我會忐忑不安,深怕遇到互丟石頭的小孩。好在天時還早,彼等尚未起床,加上有大人在身旁心裡較為踏實,也就沒有顧慮了。有次去遲了,輪到我時只剩下三粒,我顯出極為失望的表情。養鴨者看我失望的樣子,頗有不忍,就到廚房取出留著自食的五粒卵來賣我,我對他謝了又謝,深深感受到失而復得的喜悅。從此我對那個養鴨的福佬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稍長偶爾相遇還會彼此互相打招呼問好。事經六、七十年,此事仍深刻的印在腦海裡,未曾淡忘。

    在那物質奇缺的戰時,我們確曾受盡生活的煎熬,為了生存而掙扎,由於艱苦忍耐,終於苦出了頭,才有今日物質豐饒,生活無慮的年代。不幸由於統治者的無能,竟發生了食品掺假,人民陷入黑心食品的恐慌中,面對癌症與洗腎的威脅,疑懼不安。物質豐富卻換來絕症和死亡的挑戰,何者為幸,何者為不幸?人類除了貪婪的賺取暴利,以滿足無窮的私慾外,是否也考慮一下別人的生存與幸福?

                

                  二O一三、十一、十四無鋤老農寫於隱園南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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