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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理萬機           馮清春

    我曾養雞萬隻,常以日理萬「機」自嘲,友輩之間,亦慣以此語調侃,日久也就成為我的別號。養雞往事雖已塵封多年,然記憶如昨。其中快樂與辛酸兼而有之,非身歷其境,實難言宣。

    四十餘年前,我在麟洛火車站近鄰的自有農地上,興建了新居。旁邊尚有三、四分空地,不能任其空置。正在考慮種植何種作物較為適宜,猶豫至再,未能決定。忘記是什麼機緣,認識了鹽埔的同宗馮萬喜先生。此君後來出任農會總幹事,復當選鄉長,在地方上頗為活躍,是當地的風雲人物。當時其昆仲正熱中養雞並大量推廣。他乘機鼓勵我養雞,帶我參觀了多處養雞場,並詳為說明養雞的知識及可能的獲利。我在閱讀多本養雞書籍及雜誌後,與內人幾經討論,考量所需資金及自身能力尚可勝任,乃決定投入。於是依預算砸下一筆可觀的資金,開始整地,鳩工庀材,以數月時間興建了可容萬雞的三棟雞舍,並購置各種必要的設備。當時為興建雞舍,特請竹工專家遠房表兄鳳泉哥為我主辦工程,且不辭辛苦騎著機車,遠至竹山鎮選購竹材。從規畫、設計、購材、施工到雞舍興建完成,無不親自參與,也因此對興建雞舍累積了一點經驗,後來擴建時頗能駕輕就熟,有親朋加入養雞,我也成了現成的顧問。

    雞舍及設備完成後,即與種雞場預訂入雛日期,開始飼養。雖是新手,但事先對養雞的種種知識,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故不致手忙腳亂。是時流行的白色肉雞品種有哈巴及阿拔益加兩種。哈巴生長期八周,阿拔益加為十一周,我選擇了生長快速的哈巴。入雛之前需先做充分的消毒,入雛後尤重保溫。每欄五百隻小雛,以尺許高的鉛皮將之圍住,中置煤氣保溫傘,讓小雛在傘下保溫,並無限制的供應飲水與飼料。小雛伏在柔軟的稻殼上,安靜的睡著,那可愛的模樣,很難不使人聯想到伏在慈母懷中的新生兒。說也奇怪,翌日即見其毛色稍有變化,數日後小小翅膀的絨毛上已露出肉眼僅見的羽毛,見小雛生長如此快速,心中自然高興。

    養雞最怕雞病,一旦染病,可能前功盡棄,故無不對防疫工作小心翼翼,以免有所閃失。其中最要防止的是新城雞瘟,若不幸受到感染,就如養豬得到口蹄疫一樣,除了雞隻大量死亡之外還要停飼一段時間,後果不堪設想。故在第四日即要為小雛點鼻,那是將新城雞瘟的活毒疫苗點在小雛的鼻孔上,讓其吸收產生抗體。接著在第二周與第四周,還要打死毒疫苗,以徹底防止感染。其間還要種雞痘及施打馬立克氏病等的預防針;此外尚須注意感染支氣管炎、白血病、雞白痢、霍亂及鏈球菌病等,可謂步步為營,日夜匪懈。說來容易,其實不論點活毒、打針或種痘,都要利用晚間在昏暗的燈光下進行,以減少雞群的驚嚇。每一隻雞都要親手捉起,挾住、注射再放下。如此一連數晚,每晚都要熬到三更半夜,直到腰酸背痛,精疲力盡才罷。好在村中熟人會來幫忙,否則一己之力難以負荷。肉雞最忌擠壓,捉雞打針時,雞群若受驚,立即緊聚一堆,無可避免會彼此互相擠壓。若不注意,被壓在下面的小雞會窒息而死,其餘的雞群,受驚過度,也會產生緊迫症。打完針需在飲水中投入維他命、電解質等,以緩解緊迫。每一個步驟都要小心以對,如同為人母者呵護嬰兒一樣。如此經過八周無微不至,盡心照料之後,雞隻順利成長,一如預期,平均體重達兩公斤以上,合於市場標準,即可脫手,情況令人樂觀以待。

    出雞就如同農作物的收割一樣,充滿欣喜與期望。正在高興明晚就可出雞,且已與一批雞販約好了要來捉雞,誰能料到當晚竟下了一陣豪大雨。上頭農田大量的積水無處渲洩,竟沖垮了雞舍旁邊的擋水牆,頃刻之間,大水漫過雞舍,成雞受到驚嚇,擠壓成一堆一堆,不是淹死就是壓斃。次晨一大早看到這種「屍橫遍野」慘不忍睹的場面,竟嚇呆了,愣在那裏手足無措。一萬隻雞的投資與心血,頃刻之間全部泡湯,頗似賭徒一個賭注就輸光慘賠一樣。「出師未捷身先死」,內心被失望、沮喪、傷心與慌亂所佔據,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我看到妻木然地站在雞舍中,兩眼噙著淚水無助的樣子,更是難過,我過去輕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然而善後問題不能不立刻處理,我冷靜的打起精神,帶領工人清理雞舍,徹底消毒,準備再購入小雞,從頭開始。

    我儘快請泥水工,把擋水牆修復加固後,又進了一批小雞。一如前次小心照料,整批雞都長得健康正常,轉眼又到了出售的時候。適家中新刻祖牌昇座,我奉母命敦請了以堪輿為業的堂姊夫來主持昇座儀式。依例要先敬天公,於是依擇定良辰,一大早就在家門口的馬路上擺起神桌,鄭重其事的拜起天公來。我事先已吩咐不可放鞭炮,以免雞群受驚。誰知主動前來幫忙的陳姓朋友,竟然沒有聽到我的話,以為祖牌昇座越旺越好。就把所有親友恭賀的鞭炮堆在一起,點將起來。剎時之間,鞭炮聲大作,大家都嚇了一跳,想阻止都來不及。雞群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驚嚇,亂衝亂撞,四散奔逃,因受到鐵絲網阻隔,逃不出雞舍,竟像疊羅漢般堆疊在雞舍的角落。每棟雞都面臨相同命運無可倖免,被壓在下面的約有半數,因此這批雞又「去了了」,倖存的也奄奄一息。表姐夫見此無妄之災頗為自責,認為「采頭」不好,陳姓朋友更是頻頻謝罪。我除了感嘆時運不濟之外,還要強打精神安慰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致功敗垂成,真不知中了什麼邪,我欲無語問蒼天。處理告一段落後,妻問:「還要養嗎?」我說:「頭洗了一半,豈可半途而廢!」她說:「老人家(母親)說:『養雞賣出去供人宰殺,有損陰德』,最好不要養了。」我回說:「這麼大的投資要作廢嗎?」她默然不語。

    我的強脾氣使我偏不信邪,越挫越勇,想從失敗中站起來繼續未竟之功。之後一連好幾年都頗為順利,嘗到了含笑收割的滋味,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想擴大養雞規模。於是與岳父商量在其農地上又興建了相同規模的雞舍。幾年來對養雞累積了一點經驗,頗能得心應手,規模擴大後出雞量倍增,單靠中、小盤商,受其銷售量的限制,每次出雞,都要拖上一星期左右,兩處合起來,拖的時間更長。通常捉雞都在半夜,以配合他們的早市,有點累人。加上時間拖長增加飼養成本,於是想尋找大盤商,一次出清較划算。適外甥在台北泰山地區養雞,經他介紹認識了台北雞鴨市場的某大盤商,聯絡好後,每次出雞一通電話就可整批出清,洵稱方便。

    出雞時要動用數部大卡車,一次載完。是時尚無高速公路,走的是一般的公路,自屏東至台北約需八小時。因雞鴨市場都在凌晨開市,故都儘量趕在傍晚出發。我坐在駕駛座旁押車,經過嘉義大約是八點左右,正是電視摔角節目播映時間。那時摔角節目剛引進台灣,全台都在瘋看摔角節目,豬木、馬場是最受崇拜的英雄。這群卡車司機,每到嘉義都要藉口吃點心,停下車圍坐在小食攤旁邊,邊吃遍看節目。肉雞擠在籠中,空氣不好容易悶死,另則時間拖長會消失體重,極為不利。我著急也沒有用,他們一定要看完節目才願意開車。為補回看節目耗去的時間,上車後開得飛快,我擔心會發生車禍,緊張得睡不著。一路顛簸著好不容易在天亮之前趕到市場邊。雖然天未亮,市場內外車水馬龍異常嘈雜。那市場在淡水河邊水門外,需換小卡車方能通過水門。這時俗稱「友仔」的道上朋友會過來,把鐵勾搭在雞籠上,表示這批貨由他們搬至小卡車上,每籠要付一定的代價。到了市場要過磅時,也要由他們卸下,這一切都有規矩。過完磅照重量扣掉必要的費用,當場算清開支票,銀貨兩訖非常乾脆。我要等卡車攬好回程貨後,才能坐便車回家。

    正在高興找到好的銷貨出路後,每次交易都由固定的貨運行載到固定的盤商交貨。我也習慣了坐上卡車南北往來押貨的養雞生涯,一切都顯得稱心如意。直到有一次我與對方電話約定每斤二十一元五日後交貨,我照往例按時送到。當卸貨時,老闆才說:「今天行情有變動,每斤十八元。」我著急的說:「不是敲定二十一元嗎?」他說:「行情隨時在變,你要賣就卸貨,不賣就拉走。」我聽了差點昏倒,後來一想,他是吃定我如原車拉回,肉雞經不起長時間折磨,必死無疑。雖然損失慘重,但權衡得失,我只有認栽忍痛賣了。回程路上卡車司機說:這種事常有,他們看多了。又對我說:你不能只跟一家交易,否則他會吃定你。我想,生意往來不是越熟越講信用嗎?這次的教訓,顛覆了我以往的觀念,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後來我開始思考農產品交易的問題,我想如果沒有建立健全的產銷制度,生產者永遠處於被剝削的劣勢地位。而產銷制度的建立,有賴農民自身的覺醒,組織起來向政府施壓才有可能。若要靠執政者大發慈悲,主動扶助弱勢農民,猶如緣木求魚,永無可能。這個覺醒就是後來我投身農民運動的起因。

    為了不再受制於雞商,我決定改養蛋雞。主要原因是蛋雞飼養期較長,不必頻繁的入雞、出雞,光是周而復始的防疫工作就夠累人,還要為出雞問題費心費力。而蛋商則每日會自動來收蛋,依報紙經濟版所登行情結價,不致被坑殺。妻對我的決定也表贊同,就開始變更設備,購入蛋雞專用雞籠、自動給飼設備等。首批購入一萬隻中雞飼養,兩個月後產下初蛋,不久進入產蛋高峰期,每日要撿數十箱雞蛋,孩子們下課後都要幫忙撿蛋,忙得不亦樂乎。蛋商則每日按時前來載蛋,依牌價結帳,頭日的帳款翌日付清。後來養雞戶組織了雞蛋生產合作社,改由合作社報價,建立了制度。當然蛋價依季節及市場需求,也會有所變動。有時生產過量也有低迷之時,甚至不敷成本,其中也有人為操縱的痕跡,但總是比較持穩,雞病也不多,管理比較容易。在此情況下我前後養了十年蛋雞,加上前面十年肉雞,養雞生涯整整耗去二十年,是我人生的四分之一。

    回想起來最有趣的是雞群會聽口令。有次好友李世忠來,我正在餵飼料,雞群看到飼料,就低下頭拼命啄食。那殷紅的雞冠,隨著啄食一上一下的搖動,整齊而有規律,頗為壯觀。我看到李君靠近,冷不妨大聲的喊出「立正!」雞群聞聲,出於警覺性的反應,立即一個動作抬起頭來,一動都不動。那整齊劃一的動作,像受過嚴格訓練的軍隊在受校閱。停了兩秒鐘,雞群見並無異狀,正要再啄食,我乘機再喊一聲「稍息!」雞群又同時低頭啄食起來。這個奇特的場面真把李君震懾住了,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以為雞群真的經過特殊訓練,能夠依口令動作,至今仍津津樂道。

    美麗島事件帶動了台灣的民主運動,我毅然的加入運動行列,受了民主運動的影響,部分農民開始覺醒。農民運動因此萌芽,一九八七年東勢農民為反對美國水果進口,暴發了首次農民運動。我受其感召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到處去辦演講組織農民,以壯大農民運動,並且一而再的號召農民走上街頭抗爭,意圖改變農民的命運。因此一連數日都在外縣市奔波是常有的事,難免影響養雞事業。好在有自動給飼及給水設備,雞群不致挨餓。但碰到孩子們考試期間,蛋就沒人撿了。有次我自東部組訓回來,進入雞舍一看,已累積了五、六個蛋未撿,心裡自覺有愧。當日剛好自立晚報的記者黃怡小姐隨我來舍採訪,為我拍下照片(附圖),並在自立晚報寫了一篇文章以記其事,後來我把那篇文章收入拙著《𠊎个原鄉在六堆》的附錄中。可見當時為了農民運動是如何的奮不顧身了。我能有此勇氣,實因背後有先室英香女士的大力支持。她不但未阻止我,還任勞任怨為我負起照顧家庭及事業的責任,使我無後顧之憂,才有機會為這塊土地畧盡棉薄。至今猶感念在心,無時或忘。我一直覺得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永遠以她為榮。

                                            無鋤老農寫於隱園

                                                 2013.12.7

日理萬機-馮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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