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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肚嘆與他的老母豬        / 尤美玉

 

    薄霧尚未散開,早春的清晨,露珠兒掛在路邊小草的頭上,綴滿草蜘的網子上。那輕輕的微風,笑笑的張口催趕著薄霧,要它們快快睡覺去。

黑肚嘆踩著這台陪他近二十年的老式武車,車後載著一個大大的竹籃框子,車的把手上吊著一只草袋子,袋內裝著一付稱子與一些些零錢。

今晨他沒喝酒,呦黑的捲髮梳得高高翹翹的,還抹上厚厚的一層髮油,看起來烏黑亮麗。他照例打赤博,那啤酒肚上一巴掌大的胎記,隨著他踩踏腳踏車的節奏,有規律的左搖右晃的。

 

    黑肚嘆的老母豬,這時正享受著主人的大餐,米糠水加上幾條煮熟的地瓜,這餐算是上等料理了。想必主人今晨心情特別好,看他頭髮抹了油,走路又吹起口哨來。大部份的時候,有地瓜藤、香蕉莖可啃,就要謝天謝地了。

這老母豬陪黑肚嘆也有好幾年了。年輕時牠已生了好幾胎,替主人賺了不少錢,只可惜這些錢都跑到酒家女的皮包裡了。如今牠老了,全身是皺巴巴的,瘦得僅剩包著一層皮,還有這貼著地板的大肚子。還好主人沒有把牠賣給殺豬的商人,否則早已被做成肉乾,吃下肚子了。

主人把牠綁在老年霧樹下,並不像綁狗一樣,應說是背著一條麻繩做的帶子。牠就在這五尺的距離內,吃、喝、拉、睡。醒著的時候,大都是找吃的,主人給的食物,牠通通照單全收。沒有的時候,就挖泥土找蚯蚓。所以這年霧樹下,已是千瘡百孔,牠不知已翻過多少遍了。

 

    黑肚嘆邊踩著腳踏車邊吹著口哨,看起來今早特別高興,但誰知道他高興甚麼呢?他沒有喝酒以前,是一個肯打拼的男人,有老婆有兒女。然自從染了酒癮後,變成了另一個人了,老婆兒女受夠了,通通回娘家去了,他只好守著老屋老樹與那老母豬。

現在他以收破銅爛鐵營生,每天在鄉內各村莊繞來繞去的,並沒有固定的路線。但中午時刻,一定繞到梅雪酒家隔壁的中古貨回收商,把上午的成果轉成現金。有了白花花的銀子,他就轉到隔壁的酒家去了。

 

    有壞鐵通賣嗎?黑肚嘆踩著腳踏車在泉水村內,就開始叫賣著。因為心情好嗓門也大了,大目洲遠遠聽到這叫賣聲,捧著一把的銅線站在路邊等著。「嘿、嘿 ,你怎麼有這些銅線賣呢?」「我這幾天撿到的,台電工人在修電線。」「全部一塊錢,拿去。」大目洲接到這一塊錢,兩眼瞪得大大的,嘴巴鼓得像氣球般,「喔!」的一聲,氣差點喘不上來。

黑肚嘆更樂了,真是旗開得勝,上天掉下來的大紅包。給一塊他可以賺兩塊,何況對這些小朋友,有的時候給他們幾個紅甘糖就打發了。有壞鐵通賣嗎?有壞鐵通賣嗎?他繼續叫賣著。

春天的天氣有如後母心情,忽冷忽熱變天如變臉。早晨尚有些許寒意,到了中午時分,豔陽已高掛天空。黑肚嘆打赤博的背上,那汗珠兒涔涔的往腰部流下,已經浸濕了整個褲頭。

看起來上午的收穫不錯,裝滿了整個籮筐。籮筐的上面及左右兩側,還夾帶了一些,腳踏車踩踏起來感覺吃力多了。他沒有手錶,但是不會差太多,午時左右,他已來到梅雪酒家隔壁的中古貨回收商。稱了稱斤兩,舊貨換成了現金。黑肚嘆數一數,足足淨賺貳十元。他樂了,轉進了梅雪酒家,口哨吹得特別響。

 

    「阿梅啊!我的心肝,妳在那裡啊?」黑肚嘆前腳剛踏進梅雪酒家,他那粗獷的嗓音已傳到裡面去了。「哎喔!我的阿拿答,我就在這裡。」阿梅嬌滴滴的扭轉著那大大的屁股走了出來。酒家女認錢不認人,阿梅有著甜甜的臉蛋兒,白白的皮膚也還沒超過四十。而黑肚嘆除了肚子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白的,皺成一團的小小的臉孔,還配上一嘴的大鋼牙。

「把金枝也叫過來,老子今天樂了,要喝個夠。」黑肚嘆照例,一男配兩女,這樣他可以左擁右抱。而阿梅的姐妹也最喜歡這種恩客,不用自己單獨應付一人,幾杯以後,她們還有機會到處轉台呢?

    梅雪酒家隔壁就是新興海產店,有各式各樣的海鮮料理。媽媽桑阿珠替他們點了幾樣小菜,有小魚乾炒花生,乾炒西瓜子,蛋炒飯加一道蛤蜊湯。菜並不豐富,也沒要上等好酒。其實黑肚嘆的酒量並不好,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來這裡享受一點有溫暖的感覺。

朋友經常會向他點醒,難道不怕老孤獨,黑肚嘆總是怪他們想太多。有酒當歌,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沒米再煮甘藷湯。

 

    阿梅最了解黑肚嘆的需要了,不等他坐定,那嗯、嗯、嗯的打波,已讓黑肚嘆茫蘇蘇了。兩個姐妹掏,妳一言,我一語的,飯都沒吃到一口,黑肚嘆已連乾了三杯的米酒頭。才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滿臉通紅,兩個眼珠兒也凸了出來,走起路來像一陣龍捲風,忽左忽右,有時卻又處在原地動也不動的。還好,他不會大吼大叫的發酒瘋,而是靜靜的瞇著眼睛,他好像在想些甚麼的。

    對了,他要回家。黑肚嘆沒有想別的,他想立刻回家。他的老屋、老樹,還有老母豬。但要怎麼立刻回到家呢?對了,有一條捷徑,這別人都不知道,而他最內行了。原來黑肚嘆想到梅雪酒家後面的那條水路,這是一條水利會的灌溉溝渠。

黑肚嘆的父親是水利會的巡水工人,這工作由他兄長阿丁接續,他的兄長改行後再由他來接任。開始時,他很認真,深獲水利會主任及農民的肯定。但自從染上酒癮以後,他被開除了。所以只好改行,也弄得全家雞犬不寧妻離子散。

    這水路流經四個涵洞,直達他的老家。最前面的涵洞是萬丹的一等路,第二個是寶厝村內的村道,而第三個則是跨過一條排水溝,最後是他老家旁的小道。最後這涵洞約有四米長、一尺的口徑。

 

    沒有好猷疑的,他往酒家的後門走去。不等媽媽桑阿珠在後面喊,「你要去那裡去﹖」

黑肚嘆連頭都沒回,噗通一聲,他已跳入水圳裡去了。因為這已經好多次了,大家是見怪不怪的,隨他去吧!

    水圳往南走,也就是往他的老家泉水村流去。一路上他得心應手的,巡水工人都少懂得一些水性,雖然他的游泳姿勢並不正確,不像蛙式但可以稱為狗爬式吧!到了涵洞他閉氣潛水,反正是順水而游,保持漂流的姿勢是十分省力的。

    終於游到家門口了,只要再經過最後一個涵洞就到了。此時路上已集滿看熱鬧的村民,大家七嘴八舌的吵著,不可以讓他鑽進去。這涵洞口徑太小,萬一卡在中間怎麼辦?然黑肚嘆還是醉醺醺的,他就是要鑽進去。頭已鑽進去了,但兩個肩膀卡住,他還是硬要鑽。村長看不下去了,叫兩個村民把他拖上來。他還醉著,只好把他綁起來,和他的老母豬綁在一起。

 

    沒有月光的夜特別黑,泉水村完全被這暗夜籠罩。沒人知道黑肚嘆何時醒過來?只知道他和他的老母豬打鼾聲是一唱一合的,真像一首暗夜的悲歌,互訴著孤獨的心聲吧!

俗話說,夜路走多了,會碰到鬼。黑肚嘆雖然深黯水性,但還是在一次的酒醉游回家的途中,卡在另一個涵洞中,原來是那涵洞內被樹枝堵塞了。

    酒可入藥,也會害人。而黑肚嘆是被酒誤了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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