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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荒之路            /  曾寬

        石素貞是個殘障而卑微的小人物。

        不管是柏油路熱氣騰騰的大熱天，或是北風朔朔的大寒天，她都推著二輪板車，穿梭於大街小巷。

        古董的板車上，堆積如山的舊報紙、硬紙箱、破銅爛鐵和舊書。

        她推著笨重的板車，姿勢怪異，一手歪斜甩後，頭臉、脖子也僵硬的歪一邊，兩腳似拖重鎚般艱難的走路。

        她四十出頭，剪學生頭，在灼熱的烈陽下，汗水濕透了臉頰、脖子、衣衫，雖是舉步維艱，她仍然一步一步的走，走向中古物收集站。

        石素貞過著單調而沒有變化的日子，唯一讓她產生笑顏的就是參加教會的聚會了。

        信仰大概是她心靈最大的寄託，她和媽媽從不缺席的參加晨禱會、祈禱會、家庭禮拜和主日崇拜會。

        她跟媽媽相依為命，媽媽是個寡婦，曾結兩次婚，但死了兩個丈夫，也死了一個女兒。

        她媽媽真是命運乖舛，兩個女兒都罹患威爾森氏症，無藥可醫，醫生斷言兩個女兒活到三十歲便會去世，果如所言，二女兒三十歲時就走了，至於石素貞奇蹟似的活到四十歲。

        也許命運坎坷，母女兩人都是沒有聲音的女人，任何聚會都是笑而不語。

        沒有聲音，不表示是啞巴，石素貞說起話來太吃力了，嘴巴先歪一邊，用力噘嘴，用力甩手，久久才吐出簡短的一句話，且是一字一字拖得很長，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完話。

        就因為如此，她索性不說話，以微笑代替她的善意了。

        石素貞以拾荒為業，一天掙個一百或兩百，維持她和媽媽的生活費用。

        她兩住在貧戶小巷裡，巷道兩公尺，住屋是五坪大的小樓，房子已夠小了，卻塞滿了中古儲藏物，這是僅有的財產，如同乾糧，在颱風豪雨的日子裡，可以變賣換錢。

        曾有幾次，教會到她家裡做家庭禮拜，不是擠在屋内，而是擠在小巷裡，唱詩、禱告、見證，如同小型的佈道會，所幸，鄰居不把教會活動當干擾。

        石素貞拾荒又殘障癡傻，別人會以為她智商很低，可是出人意料的，她竟然投稿於教會刊物，一篇是寫媽媽的真愛，另一是長詩讚美耶和華。

        她是以電腦打字，是利用人家扔棄的中古電腦，以鍵盤代替不靈活的雙手，一字一字的敲出兩篇長文。

至於文章的根基，則是來自於小樓儲存的舊書，她一本本的閱讀，看完一整樓的書，古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寫詩，石素貞就是最好的寫照。

        她媽媽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一身是病，老母親最掛念的是女兒的身體，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女兒該怎麼辦？同樣的，石素貞最擔心自己活不久，媽媽不知該由誰來奉養。

        那一晚，是母女的關鍵時刻。

        石素貞的媽媽舊病復發，她急著要找傳道幫忙，可是，她那無聲的媽媽，卻不願意在三更半夜麻煩傳道，而自個兒呻吟到天明。

        隔日清晨，傳道火速地把石素貞的媽媽送到醫院的急診室，再轉入加護病房，然為時已晚，罔醫無效，她就這樣悄悄的離開阿貞。

        小人物離世，就像小隕星劃過天邊一樣，很快的消失，不引人注意。

        教會全力幫石素貞處理善後，舉行簡單的告別式禮拜，然後把石素貞媽媽的骨灰安葬於墓園。

        石素貞很堅強，告別式中的故人略歷及喪家謝辭，全是自己躲在狹隘的臥房裡，一字一淚的打電腦，打出媽媽一生的點滴及由衷的感恩。

        令人驚訝的，石素貞傾其所蓄二十萬元，為她媽媽買了一塊小墓園。

        小墓園，頂多半坪大，地下是墓穴，其上豎著黑色大理石墓碑，如此而已。

        在安葬禮拜中，會有齊唱「奇異恩典」，石素貞佇立在牧師身旁，看著牧師把媽媽的骨灰放入墓穴裡。

        「許多危險勞苦重擔，今日已脫離，全靠主恩大得平安，並領我回家去…當我肉體毀壞之時，靈魂暫時相離，主要賜我永遠房屋，平安快樂居住。」

        會友一遍又一遍的唱著「奇異恩典」，石素貞在七月陽光下，滿臉是水，分不出是汗水或淚水，不過，

她臉上綻放著難以抑制的笑容。

        墓園位在高丘之上，上有藍天，下有如絨氈的韓國草草皮，又有如霧似花的噴水池，遠方又有悠悠而流

的高屏溪，是幽靜而美麗的安息之地，的確可以了卻石素貞孝母之情，難怪她又泣又笑了。

        石素貞辦完媽媽的後事，她已成不折不的孤女了，教會掛慮她的未來。

        大家勸她不再拾荒，勸她住進安養院。

        可是，棲身於安老院談何容易？年齡不僅未到「安老」的標準，且每月要繳的錢從何而來？

        她已一無所有，只能在生於斯長於斯的頹圮老屋裡。

        依然是七月天，日頭像火球，彷彿要烤焦大地似的，石素貞仍然推著二輪板車，穿梭於大街小巷，撿拾

人家丟棄的廢棄物。

        她走得比以前更沉重，可是，她不能停歇，日復一日的走，走向漫長而無希望的坎坷路。